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隙罅

[db:作者] 2025-08-10 20:01 p站小说 4480 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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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小镇

卯初的时候,赤岸镇的天还未大亮,但村头的一间小茅屋中,一干净水灵的小姑娘已从破席之下钻出。
按旧习,她该在起床时拟封信才是。
女孩伏于旧桌,以灵力化墨,执笔郑重写道:
“掌门师尊亲启:弟子多年漂泊,对本门甚为挂念,虽念及师尊旧恩,未敢懈于修行,然心结所系,修为难有寸进。当日之事,弟子有愧,乞蒙见恕。
另题,弟子与本门书信断绝已有载余,门中一切可还安好?”
写罢,叹了口气。
老成得不像个孩子。
她也确实不是孩子。
独孤白,自犯戒被逐山门,已是十载有余。于去年同门派彻底断了联系。
天知道,其实她本就没做错甚么,却要被逐山门,饱受这相思之苦。
不过一时贪嘴,偷食几颗灵果,何至于此?
本想师尊不过数十日便自会消了气,未曾想这一别,便是十载。
这样的信,有多少封,她已是记不得了。
每一想门内的师姐妹们,便忍不住黯然落泪。
天门派是个小门派。
小到什么程度?
若说这修真界十万大山,四大宗每个占去百多个山头,那天门派也就能挤个旮旯,还是特别破那种。
但正因为它很小很小,门里的大家反而很亲很亲。
大家就像抱团取暖的小兽。
天门派没有外门弟子,大家的衣食住行,都分别担在每个人身上。
她所管的,乃是门内弟子的衣食。
不知自己走后,还有没有人给贪嘴的三师妹添小灶,还有没有人给爱贪凉的四师妹披衣服,又有没有人会在大师姐睡不着的时候陪她看月亮……
她甚至不知,这重复着等待的日子何时结束。
独孤白想哭。
可这不合适,师父说过,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,它让敌人开心,更让朋友担心。
但她们都不在这里,独孤白的朋友,一个都不在,那她可不可以哭了呢?
感伤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。
“独孤姐姐,你醒了否?”
声音清脆,是一个小男孩。
“你进来罢。”独孤白拢了拢头上的白发,擦了擦眼,装作无事发生。
她刚才的那副表情,是不该给任何人见到的。
她自诩不是个柔弱的人,哪怕身材和她作对。
来人是清泉寺的小僧,和她倒是有些熟稔,毕竟在这镇子待了近十年,谁同她不熟?
“独孤姐姐,今日的香会,别忘了。”
小和尚的话顶少,倒同她师姐有些相似。
不过…今日是除夕了啊。
“这些你拿去罢,买点吃食。”从桌上抓来一小叠铜钱,递给了小和尚。
“多谢施…独孤姐姐。”小和尚本想照着规律说的,又改了口,还抬头瞟了一眼独孤白。
“对了,要买香烛的时候,给集市的赵大娘说,她卖的香便宜些……小僧还要背经文,先行一步。”
说完,小和尚转身走了。
那一小叠钱有五十文,虽不多,于她而言却也不少。
如今她只剩四百五十文整了。
这点钱,如何也够不上买香,更遑论今夜的烟火大会。
会上有商队倒卖奇珍,运气好的话,说不定可以同他们打听打听门派的消息。
这修真界同凡间其实早已混杂,凡人看惯了修士们飞天遁地,也了解一些各大门派,倒是少有修士在凡人中生活的,他们主张避世。
甚至修士们所使货币都与凡人不同,他们皆用有助于修炼、布阵的灵石。
这缺银子的修士啊,天底下可不多。
她独孤白也算是一枝独秀了。
罢了,不想这些。
要寻钱,还是尽早的好。
昨天在茶馆订了点茶叶,想来这除夕夜,该有个官儿来这镇衙做客,那茶叶定能卖个好价。
刚出门,便见到一驴车停在不远处,大概是驴儿发了懒,给它来个轻身的术法不错。
独孤白的那些银钱有多半是这么来的。
她宥于心境,修为滞于筑基中期已有许久,不过相较于这些凡人已是很厉害了。
用些术法帮助镇民,是她经常做的事情。
谁料到刚抬手把这懒驴治好,便受了车夫的热情赞扬。
“女侠,您是俺的大恩人啊,要不是您我这条命都交代在这儿!”
独孤白皱皱眉:“何至于此?我不过治了这驴子的懒病,怎就救了你的命?”
“女侠有所不知,俺…欠了那镇中酒楼的黑债,那掌柜的逼我打黑工啊!稍微迟到一点儿就要打折我的腿!”那车夫苦着脸叫唤道:“俺还有妻女在家,他便以此要挟俺带那些酿酒的料来,实在可恨!”
哦?这私酿酒,在民间可是重罪啊,看来可以讹诈一笔黑心财来!
“你不必担心,我这便去会会那酒楼老板。”独孤白应道。
那车夫感激的看着她:“那就多谢女侠了!”
被人叫女侠的感觉当真不错。
正往镇里蹦蹦跶跶走着的独孤白这么想着。
“喂,小姑娘!”突然,有个声音叫住了她。
她正沉浸在小小的自我陶醉中,蓦地被叫回小姑娘,自是不大乐意。
“干嘛?”没给那人甚么好脸色,独孤白嘟着嘴问。
“你带银钱了吗?”
那人一身夜行衣,还蒙着面,看起来像个贼,席地而坐,身后像是有甚么东西。
“你要劫我?”独孤白试探地问了句,浑身灵力蓄势待发。
却见那人摇了摇头:“非也,在下是想做桩生意。”
“哦?莫非阁下是偷了东西急着销赃?”
那人气极:“你…你说的甚么话!在下是赠姑娘一份机缘!”
“那便把东西拿来看看。”独孤白笑了笑,这人倒是有趣,她刚才的不快都散了去。
那人闻言,从身后取来一坛酒,一柄剑,一件衣甲。
物什摆好头一扬,甚为自得:“孤身闯巷陌~”
独孤白撇了撇嘴。
还道自己并非梁上君子,这打油诗既出,怕是无人信得。
那酒是为好酒,近年饱受相思苦,她甚喜对月饮酒,买坛来尝也好。
但若轻易显出兴趣,那贼定不罢休,是以她故作漫不经意的模样,懒懒地说道:“你这贼,怕是失手了罢?我听闻这赤岸镇衙司藏有佳酿,却并非这般模样,你定是盗了假酒,唉!巷陌间出生入死,却盗来坛劣酒,何其痛哉!”
她刻意装出一副痛心的样子,捶胸顿足。
那模样倒让这贼没了底,当下也顾不上她道自己是贼,喉咙一紧道:“女侠怎讲?这酒,当真是假的?”
“骗你作甚,我还贪你酒钱不成?你这酒从何处盗来?”独孤白故作轻蔑,实际却连口水都要下来了。
那酒香甚郁,又带着股清香,凭她的鼻子便是隔着坛子都闻得见,定是坛灵酒!却不知怎地让这贼得了手。
“不瞒女侠,这酒…乃是自镇衙司府中而来……”那贼见她如此笃定,也不由得暗自思忖。
“那便是了,偷盗时也无个人阻你,怎地还不自知!”独孤白理直气壮地朝那贼人一指,一派教书先生对待愚笨弟子的模样。
“这…确实没有,莫非正因此物是假的,才未设看守?”这贼已是入了套,正为自己的大错懊悔不已。
一旁的独孤白直要笑开了花。
她清了清嗓子:“罢,这年头做贼也是不易,我便出上百文钱买下这坛酒,也算结个善缘。”
说罢,掏出两小叠铜钱,交于那贼。
那人连忙谢过,欢喜地受了这钱。
这贼倒是好骗。
灵酒并非凡人能得之物,想是这府衙老爷有甚么不为人知的过往,自是不便派人去守这酒的。
况且做贼让主人捉见,那便是学艺不精,那贼连这都没想明白,真有些痴傻。
想着这些,已是走到了市集口。
独孤白正走着,忽地撞见一人,冷不防被碰得一个趔趄,而那人仍不管不顾地往前跑。她有些恼怒地扭头一看,那人竟手拿匕首正往一人身上刺去!
“住手!”几乎是下意识地,一声低喝的同时,一道冰凌刺打出,将那人手中的匕首击落。
她的修为虽未有寸进,这术法的掌控能力却是日夜精进,如今已然不逊于元婴期的修士!击飞一柄匕首于她而言是轻而易举。
好歹也是个天灵根,若非心境所累,她又如何会堪堪止步于筑基呢?
三两步上前,她揪住那人袖口,手下灵力运转,将其制得死死的,开口喝道:“何事至此?当街行凶,这喜庆的日子造甚么杀孽!”
这人蒙着头巾,一副西域人的打扮,开口所言也是吐字不清只依稀分辨出出“女人,你是,那边。”的字眼。
“说人话!”她喝骂道。
独孤白很庆幸自己把那坛酒收进了乾坤袋,不然刚才那一碰便失了口福。
但她依旧很愤怒,她实在不解这些凡人,堪堪几十年的阳寿,作甚要打打杀杀的?
便是修行之人,也是尽量免于动手,以防造了杀业。
杀业太重,心魔劫和雷劫难渡。
那人颤颤巍巍地自怀里掏出些东西,有一包烟草,和一瓶溶液。
“这什么?”她晃了晃瓶子,里面黄澄澄的液体流动着,看起来像是油一样。
“你,你们要的,蛇毒,可解。”那人说话断断续续的,很是胆怯。
“独孤女侠,这事交给我吧。”突然,有人从人群里出来,对着独孤白说道。
来人是这赤岸镇的巡捕长,金不换。
为人仗义,在周围几个镇子里皆有盛名,人送绰号“侠肝义胆金不换”。
“那便交给金捕头了。”这人同她还算熟,毕竟她时常帮着衙门捉些逃犯,一来二去也是对彼此有了些了解。
“独孤女侠,在下有一事相求……”一向行事利落的捕头竟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,从怀里掏出来点碎银:“我这鞋破了些,可否请女侠替我筹办一双?”
掂了掂,约有一两。
“这如何使得,买个鞋子何至于……”
她独孤白是缺钱,但这巡捕长生活也是不易,更何况她不想受人这些好处。
凡尘终归是凡尘,她有她的归宿,但不是这里。
“女侠受着罢,这余钱权当是衙门谢过女侠的。”他俯下身子,低声道:“前些日子女侠捉来的那个‘断头刀’,昨夜从牢里跑了,镇衙司老爷教我见到你便予你些钱财,权当是赔罪。”
独孤白的身子很小,这副模样旁人只当是老爹哄女儿,也没太多人在意。
临近新年的镇子上有很多陌生脸孔,他们不认得独孤白也在情理之中。
那个“断头刀”便是其中之一,一个筑基初期为祸凡间的刀客。
那厮见了她,还当是见到小孩,她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缉拿归案,却未曾想这贼人竟逃了出来。
她拱了拱手:“如此,在下却之不恭。”
其实逃出来也是正常,那牢狱只要是已经筑基的修士,基本都困不住,能占得便宜不过是因为那刀客的家伙被收了去。
若是有人里应外合……她眯了眯眼睛,对金捕头说道:“怕是镇衙司老爷家里闹鬼。”
“女侠所言甚是,这儿的大牢虽然破了些,却也不是一个人可以逃了去的,我等亦在追查此事,忘女侠小心行事,那‘断头刀’既已见过女侠,想是认得。”
她确实好认,一头白发似雪,扎成蓬松的马尾,下垂眼,酒红眸,花瓣唇,下巴有点突出的包子脸,整个人媚气十足,偏偏又清纯可爱。
光是发色瞳色,这凡间就难找出第二个来。
想来也正因如此,她的父母才早早把她丢了罢。
她郁郁地颔首,算是回应。
那捕快见此,也不再纠缠:“女侠辰时来镇衙司寻我便是。”
她本就要去镇衙司的,去问讯门派的消息。
但门里已有载余未曾回信,她不过是存个念想罢了。
不过为时尚早,先去早集上转转也未尝不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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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店家,来两笼包子,一碗茶汤。”独孤白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地儿,点了些早食。
“女侠好胃口,这就来!”
这一般的成年男子也不过一笼的事儿,她一个小女娃却得食上两笼,若非那店家与她相识,怕是要惊讶一阵子。
独孤白也没办法,修真者食的不是物,乃是其中的灵气,这凡间灵气稀薄,她吃得自然是多些,换做往日,一个灵果便可三天不食。
那灵果比这包子还小一圈,也就三岁孩童拳头那般大小。
她坐在这儿的缘由并非早食,而是旁边那桌的小姑娘。
那姑娘和自己一般大小,古铜色皮肤,梳着双平髻,阳光活泼得紧,但这些都不是惹她注意的理由。
那姑娘是个体修。
修为恐怕比自己还高。
她的面前摆了一摞空的蒸笼,手还在狠命地往嘴巴里塞,活像是个人形的饕餮。
这店不大,又是露天而作,这恶鬼一般的吃相自是引得旁人驻足。
连吃个饭都透着股狂气,浑身还一股子酒味儿,也不知是哪个门的丫头。
修士是很难从外表看出年龄的,他们往往有驻颜的功法。
希望自己有天能到元婴期,早点把肉身塑成大美人!
看着那小姑娘胡吃海塞,独孤白想着。
那姑娘并非独行,一旁还有个老头儿,他见到独孤白盯着他们这桌看,忽然咧嘴笑了笑:“小丫头,你,知不知道一个叫戒义的和尚?”
这人说的该是小和尚的师父吧?
看起来没甚么恶意,给他们指路便是。
她往一个方向一指:“那边有个清泉寺,你要找的人在那,但需得在午时以后前去,那些和尚要筹办香会。”
那老头儿闻言起身,朝着独孤白走来。
“谢谢小娃子指路了,你既帮了老夫的忙,老夫帮你一个忙如何?”
老头儿生得仙风道骨,像个酒仙,话本里的世外高人都这个样儿。
可她有师父了,便不想这些。
“前辈可知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却被老头儿打断了。
“小娃子,你身上带着酩酊轩的酒!快拿来给老夫尝尝!”老头儿兴奋不已,好似个寻到好玩具的孩童。
酩酊轩?倒是个熟悉名字,是个酿灵酒为生的大宗门,他们的酒是全修真界公认的好。
原来是那儿的酒,难怪有这么浓的酒香。
既如此,这酒更不能给了。
毕竟她独孤白,也是个爱酒之人。
门派的消息,入夜也可打听,这好酒可不能拱手相让!
“晚辈不求前辈帮甚么忙,只求放过晚辈的酒。”她扬首迎上老头的目光,酒红色的眸子不卑不亢。
两个人就那么互相盯着,直到一旁的黑姑娘站起来,扑向了这边。
那姑娘的速度快到独孤白看不清,却被老头一把拎住。
独孤白知她打不赢这二人。
可她还是不想把酒让出去。
这是埋在她骨子里的傲气,好像她出身不凡,本就不该有人觊觎她的东西一般。
不过她知道,自己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儿罢了。
黑姑娘兀自叫喊着:“酒!有酒喝!”
那模样像极了求糖果的小孩儿。
如果没有在挣扎之时一脚在地上踢出个坑来就好了。
体修的力气是甚是可怖,这黑姑娘的力气恐怕在同类人中也是佼佼者。
而老头却像拎小猫一样地拎着她。
可能连师父也打不过他。
独孤白这般想着。
那老头儿太息一声,还是松了口:“罢了罢了,我一个糟老头子,抢女娃子的物什成何体统。之前说的还作数,小娃子当真没有要老头子帮的?”
独孤白见此自然欢喜,便开口道:“既如此,晚辈便冒犯了。”
“你是哪家的弟子?莫不是那臭秃驴的乖徒儿,说话文绉绉的。”
“虽不知前辈所言是何许人,但晚辈的师尊是蓄发的……”
她酒红色的眸子暗沉:“晚辈要问的…便是门派的事情。”
老头没再插话。
“前辈可知‘天门派’?”
“你是天门派的?顾泠月是你甚么人?”老头露出了审视的目光。
“她……是我师尊。”虽然不知老头在观察甚么,但她决定如实回答。
老头露出了苦涩的笑,但很快又被掩去,他喃喃着:“想不到啊想不到,竟在此遇到你流落在外的弟子。”
听到老头的自语,独孤白追问道:“前辈认得我师尊?”
“认得是认得,但个中之事,我不便说,你午正时分来一趟清泉寺罢。”语毕,转身便结了钱去。
手里拎着的黑姑娘就回头冲独孤白笑:“酒!下次请我吃酒!”
非亲非故,为何要请她吃酒!
把二十文钱拍在桌上,独孤白也走了。
她还有很多事要做,可耽误不得。


第二章 阿瑾

在市集上买过鞋子,她便直奔酒楼,那酒楼正门还未开,只有旁边的小棚有人在。
既是来查探的,自是要离得近些,她选了个第二靠里的座位,点了一小壶十文钱的米酒。
最里角有人占了,那人生得凶恶,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主儿。
但那是对于凡人而言。
独孤白一眼便知此人没有修为,既如此,便不消怕。
凡人再强大,于修真者而言也不过虫蚁罢了。
是以她探清了这酒棚底下的玄机,便有了动作。
她缓步走到那里桌,问道:“我见阁下在此有些时候了,为何守着一个空壶发愣?”
说罢,抬手倒提酒壶,里面只淅淅沥沥地落下几滴酒水来,已然是个空壶。
那壮汉被揭穿,拍案而起,勃然大怒:“哪里来的小娃,莫要多管闲事!”
“我便是管了,又如何?”独孤白对大汉的举动不以为意。足尖轻点,稳稳坐上木案,好整以暇地看着发怒的壮汉。
“在下天门派独孤白,游历民间最看不惯你这般的恶霸。”肩膀慵懒地一塌,斜倚在灵力塑造出的水墙上,独孤白恬不为意地指了指旁边:“你们是要一起来演恶霸?”
那几人刚一动作,便被水做成的脚镣绊倒,摔作一团。
那水柔软但却根本挣脱不开,这便是元婴级别的控制力!
掌柜的闻声赶来,见情况不妙便想耍滑:“好你个独孤!竟然欺负到镇民头上,今日还要砸了我这酒楼?”
独孤白自不会乖乖接招,她反唇相讥道:“非也非也,在下听闻,掌柜的这里有新制的上好佳酿,既如此何不让在下尝尝鲜?”
“哦对,看在下这记性,私酿酒可要吃牢饭的,是在下让掌柜的为难了,还望掌柜的莫要介意……”
这两句声音不大,但确让那酒楼掌柜如坠冰窖。
“这…独孤女侠,独孤大侠!求您放过小人罢,莫要报官啊!我今后不做这营生了成不成?我上有老下有小,实在是逼不得已,逼不得已啊!”
说罢,掌柜的往她手里塞了几锭银子:“女侠就当没这事儿,可好?”
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刺痛了她。
“是啊,逼不得已。”叹了口气,独孤白的话里藏着周围人读不懂的落寞。
若想探听门派的消息,没些银钱是万万做不到的。
她自认不是甚么善人。
况且那欠债的车夫也是罪有应得罢了。
这天底下谁还没点难处?
她帮了他,谁来帮她?
独孤白走了,她还有别个事要做。
听说做陶工的鲁师傅有烟瘾,不知身上的烟草能卖个好价否?
“鲁师傅,你可是在找这个?”独孤白笑着找上了这个陶工。
听说民间曾有个神匠鲁班,此人不姓鲁,堪称是工匠们的鼻祖。
这赤岸镇也有个鲁师傅,他姓鲁,却不是什么神匠,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。
如今她独孤白要赚这个可怜人的钱,这么想着,她笑着把那包烟草递给了鲁师傅。
鲁师傅见到烟草就和见到自己死去多年的亲爹一般,兴奋和激动难以言表,他把所有的财产都一股脑儿塞给了独孤白,打算在生命的尽头享受最后一次极乐。
从那个巷子出来,独孤白脸上的笑消失了。
刚才有那么一瞬间,她仿佛不再是自己,她居然对着那样的可怜人产生了嘲笑、快意,以至于想就那样亲眼看着对方一慢慢死去。
是不是流落在外许久,她出于思念而滋生了心魔?
若真是如此,那结丹的心魔劫,她该如何是好?
凡于结丹前生出心魔者,大多是会入魔的。修仙者要求自身清心寡欲,为的便是抵御心魔。心魔常于结丹时产生,会在突破“化神”、“大乘”时再度发作。
而结丹以前产生心魔者,其结丹时的心魔劫会比寻常修士难上十倍!此后的心魔劫也会更为艰难。
可以说,一旦结丹以前生出心魔,此生便无缘修仙。
一旦在心魔劫中陨落,轻则经脉逆转,今后要做一辈子魔修,重则失去心智,或疯或痴。
罢了,便是修不了仙又如何?
她一日回不了门派,便一日不得安宁。她要陪的人不在,修不修仙,于她又有何干系?
这十载她真的很累。
从门里出去时还只是个十三岁小孩,如今却已二十有三。
修真者早熟是不假,却也有晚熟的一面。
她本该是不谙世事的修士,在外十载却折腾得遍体鳞伤。
她住的茅屋受人拜访无数次,以至于常常夜不成寐。
以前可未曾如此,天门派很小,师姐妹还有师尊五个人要挤一张通铺,但却安稳得紧。
虽然三师妹睡相不好,总是像蛇一样缠着她,却也使她无比的安心、温暖。
可如今她连门派的消息都寻不来。
她连她们是死是活都不知。
她掉过弯儿,去了集市。
想给师尊和师姐妹们买几炷香,去清泉寺,为她们求个平安。
她挑了两支最贵的,一支两百文。
赵大娘果真便宜了卖,这香可不像是两百文的货色。
她一身破旧的黎色布袄,却在这冬日里有种特别的光。
和她的姓一样,努力的在黑暗中发光,发热。
周围也有些人上前买香,说着些吉利话,小小的市集上有很温暖很喜庆的味道。
独孤白一个人孤零零的。
不是说她的周围没有人,而是周围没有说得上话的人。
买两支烟花来玩罢,不然晚上的时候更难挨。
她是做好了打听不到门派消息,又孤零零地站在逐渐变冷的街道里的准备的。
年年如此。她甚至做好了明年如此,今后都如此的准备。
蓦地,肩膀被拍了一下。
转过头,一张古铜色的包子脸贴得很近,她刚才回头险些直接碰到那人。
是包子店的黑姑娘。
“何。。何事?”这个距离让独孤白很是不安,想往后挪几个身位,但对方紧追不舍。
“你方才,很寂寞。”黑姑娘的身材稍微高半个头,将独孤白的慌乱尽收眼底。
不知道是对方身上扑鼻而来的酒味儿将她灌醉了还是如何,独孤白感觉头脑发闷:“你…你胡说甚么!”
师父说过,不能将脆弱暴露给值得托付的以外的人,她可同这姑娘不熟!
“我叫阿瑾,想和你做朋友。”
“你。。你说甚么,少在这装熟了!”她才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呢!
一把将那黑姑娘阿瑾推开,却被她勾着手拽进了怀里。
冷不防撞了个香满怀。
近了才闻到,阿瑾的身上除了那酒气,还有股子花香,淡淡的,却挥之不去,有点儿好闻。
像是野花香,极富生机,根植在那儿,便把人的心神占了去。
阿瑾把她抱在怀里,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阿瑾在…不怕。”
独孤白真要昏了头。
怎地就遇上个疯丫头!二话不说便要做朋友,硬要拥了她去,这是哪来的野孩儿!
她独孤白何时受过这等委屈?
若不是,若不是她是个体修!
是也,她乃体修,那岂不是想抱多久抱多久……
挣扎无果,索性任她抱着自己,独孤白就这样软在了阿瑾怀里。
阿瑾怀里很暖,不知是体修还是别的甚么缘故。
这十载以来,这名唤阿瑾的黑姑娘是唯一一个读懂她孤独的人。
也是唯一一个主动拥她入怀的人。
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,被人关心的感觉。
遥远的从前,师尊和师姐如此拥过她,三师妹也是,但味儿又不大一样。三师妹抱自己的时候心跳很快,不知怎地有种情欲的气息。
如今想来,三师妹大约是心悦自己罢?只是她那时未作它想而已。
再者说,自己同她并不合适。三师妹的修行一直快于自己,一个变异冰属天灵根,该抛却凡心,专注于求道才是。
那孩子所修虽非绝情道,却亦不该这般容易动情,还是少不经事啊。
正想着,她的臀被轻捏了下。
突如其来的感觉,让她身子一软,随后便恼怒地抬头:“你!”
可撞见阿瑾一脸的笑意,却说不出口了。
“怎地?”阿瑾笑得更开心了,又轻轻揉了两下。
手感很好。
独孤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霞:“你莫要再轻薄我!我。。我用术法打你!”
“你打不过我。”阿瑾不以为意。
“你!”这人当真惹她恼火,偏又拿这人没法子,独孤白一时气结,鼓起腮帮子来:“你放开我,我。。我请你吃酒。”
阿瑾听话地松了手,听到有酒吃,整个人都精神了些。
若说平日的她是困倦的大虫,提到了酒,便是清醒的猛虎。
整个人有种锐不可当的味道。
独孤白咽了口唾沫,指了指旁边的楼阁:“当真,今夜酉初,就在那边的楼顶见。”
阿瑾走了,那开心的模样让独孤白痴了半晌。
她竟答应一个陌生人要一同饮酒,真不像自己。
“罢了,一个人喝也无聊得很,多个人陪也不坏。”这么说服着自己,她转身便离开了集市。
时候差不多了,她得去趟镇衙司。


第三章 秘辛

独孤白去镇衙司做三件事。
其一,先前应承金捕头所求,送一双鞋。
其二,于集市口遇见一烟花师傅,托她捎个口信。
其三,询问镇衙司门前的驿使有关门派的消息。
前两件事,自是不难,然这第三件事……
“独孤女侠?这月还是未有给你的信啊。”中年驿使挠了挠头,对独孤白不好意思的说道。
他所见苦命人又何止独孤白一个,如今凡界兵荒马乱,流离失所之人不知几何;修真界也不甚太平,小门小派之争不断,这娃子的门派怕是早在其他门派的倾轧之下消失了。
“天门派”,没怎么听过的名字,想来是个小宗门罢。
“无妨,在下早有准备。”独孤白背过身欲走,落寞的背影出卖了她的心。
正欲离开这伤心地,却被人叫住。
来者正是镇衙司老爷,一头顶真青绉纱竹丝帽,身着绿底练鹊补子袍的中年男子。
“独孤女侠留步。”
独孤白尽力调整了情绪,回身道:“何事?”
“敢问女侠,可否于酉初之时主持烟火大会?”镇衙司老爷笑着看她。
“应是不可,在下约人一同饮酒。”忆起同阿瑾之约,独孤白拱了拱手:“恕难从命。”
“既如此,可否于申正协助我等,布置烟火大会?”
“哦?敢问老爷,可是开得起在下的价码?”独孤白眸子微眯。
她不喜纠缠不休之人,况这镇衙司老爷,曾于夜里来她家“做客”,若非独孤白不欲造杀业,此人早已作了亡魂。
“贵派的消息,这,分量可足?”男子笑道:“却不知独孤女侠,可否赏脸?”
独孤白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“既如此……”
“承蒙镇衙司老爷盛邀,在下…却之不恭。”她咬了咬唇,这老匹夫倒真是纠缠不休,便是应了他又如何?
今夜,做个了断便是。
这赤岸镇的恬淡日子是到头了。
她转身,拂袖而去。

——————闲逛的分割线——————

独孤白在市镇上闲逛许久,终是待得巳初,那清泉寺的香会开始了。
她乐颠颠地跑过去,打算给门里的师父师姐妹们上柱香。
她本是不喜这佛门的,佛家有些弟子主持,没少做些龌龊之事,却仍装作无事发生,有这等伪君子在,这群死板秃驴看起来自是更不讨喜。
况佛门一向主张了断红尘,她独孤白是提倡清心寡欲,却终究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,她是顶想拥有挚爱之人的。
然今时不同往日,如今的她,是个想为家人求平安的无助之人。
天门派的大家皆是她的家人。
修真界重视师徒关系。所谓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”,于她而言,她的师尊就是她的父母,师姐妹四人自然也是情同手足。是以,她分外珍视同门之谊。
无奈她对江湖之事并不了解,更不知门中现下如何,便只能求神拜佛,祈盼大家平安。
师父赶自己下山时,刻意喝骂她,教她莫要再接触江湖之事,她虽不解其中深意,这十载间却也未曾忘其教诲,尽力掩人耳目,不敢走露半点风声。
这香会实在是无趣,独孤白不喜这些死板的规矩,还有那半个时辰的祷告。
便偷偷溜去上香罢?
这么想着,她两个法术打在自己身上,没了踪影。
走入佛堂之中,见硕大一香炉,她先是上前拜了两下,而后指尖轻点,燃了一支香:“晚辈并非佛门信徒,厚颜来此,只求诸天神佛佑我一家平安。”
她觉得这堂里的佛像,都是飞升的佛修前辈。
白发的姑娘持香而立,一身破布裙竟被她穿得几分出尘,表情虔诚恭顺,比那些伪君子之流好得多。
轻捻着香放入炉中,她拱了拱手,从乾坤袋取出另一支香:“晚辈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听说这清泉寺的姻缘香很准。
她红了脸,面上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:“望能求得个好姻缘……不求我爱之人爱上我,但求爱我之人莫受伤。”
凡人这一世,短暂的很,可以为爱拼死拼活,两败俱伤。
修者这一世,漫长的很,与其选择一个你爱的却得不到的人,不如选择一个爱你的人。成全彼此,方能早日升仙。
她并不很想成仙,但她想她身边的人成仙,是以她决不期望爱上身边的人。
那太延误她们的仙缘了,她想。
至于三师妹,她那时还小,不懂事,如今这十载过去,怕是早把她忘了许多罢?
佛堂外,一老和尚默然不语。
他本是路过此处,却不想撞见一位圣贤。
该是怎样的人才有这等品质,不求我爱之人能够爱我,但求爱我之人不受伤。他白白修行了几千年,还不及这二十几岁的女娃儿,确是惭愧,惭愧啊!
他一早便瞥见那女娃身上的紫底金纹香囊,上面是只凤凰,想来应是那位故人之女,如今该是时候告诉她真相了罢。
毕竟……也快瞒不住了。
独孤白上完香,拜了三拜起身准备去看看戏,她今日可是无聊得紧。
却不想蓦一昂首,被那头顶的佛雕惊了一下。
那头顶是个倒挂着的骷髅佛雕。
这清泉寺的佛堂很高,内里又有些暗,一般人的目力确实看不清那上面悬着的是甚么。
可她却看个清楚,仔细看连那佛雕身上的纹路都可描个通透。
怪事,她转身去寻这寺里的人,正见到佛堂门口的老和尚。
“老前辈,你们这佛堂,怎地还供着个吓人的骨头架子?”独孤白问道:“那东西生得好丑!”
老和尚笑了:“施主莫要见怪,此乃白骨菩萨,以杀入道,须杀九百九十九人才可修成正果,方才施主道他丑陋,那是自然。”
老和尚顿了顿:“所谓是‘相由心生’,凡心有杀念者,面相自是不善。”
独孤白似有所感,却还是疑惑:“老前辈,佛家不是讲放下屠刀么,造杀业怎能修成正果?”
“若善人皆放下屠刀,谁来渡恶人修行?”老和尚道:“这白骨菩萨,斩的尽是恶人,既帮了天道,那大道自然留他一线生机,允他成佛。”
独孤白明白了前面的,却没懂后面的。
大道是何物?成不成佛为何由它来算?
但她没问,她知这不该问的。
“对了戒义师傅,你的易容术不怎么样,刀修嘛,少使些术法为好。”
师父赠与她的香囊带了三个术法,其一便是增强感知,凭借这能力她可轻易感知到老和尚身上的灵力波动。
这易容术是要灵活运转灵力来维持的,对于符师、器修、医修以外的人要命得很,多数修士对于灵力的控制实在惨不忍睹,易容术同他们来说……
远不如符师的易容符、丹师的易容丹好用。
那术法其二便是隐藏气息,使她同普通的女孩儿无甚区别,即便是渡劫期老祖,也只能看出修为,识不出灵根以及她的体质。
虽然不知师父何来此物,但对她大有好处,受着便是。
若非这香囊,她区区筑基的修为,怕是早为他人掳了去。
水属天灵根,可是顶好的炉鼎。
这事连三岁小孩儿都知,师父却为何收她做徒弟?
真是个笨蛋师父。
事实上师父确实笨笨的,但她懂得很多道理,修为也很高,可就是因为笨,才蜗居在那小小的天门山,周围哪个门派都比天门派大!
不过她不怪师父,有时还贪心的想:若非师父这般蠢笨,她或许早就做了别人的炉鼎,一生一世都不可能有那样幸福的记忆。
那香囊的第三个能力是防御,可以挡渡劫后期的全力一击。
正是这第三个能力,不能不让她怀疑师父的身份。
师傅再厉害,也终究只是合体后期罢了,怎会有抵挡渡劫期的法器?
但这些事,师父既不说,她也断不会问。
人总归是有秘密的,也有不想回忆的过去,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求知欲去揭师父的伤疤。
那边的戒义和尚被拆穿了伪装,也不恼,只是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儿。
“你见过醉月宗的人了罢?”
“醉月宗?”那可是四大宗门之一,她何时见过这等人物!
戒义师傅笑道:“他们的酒味儿都沾在你身上了,怎地还没发觉?”
蓦地想起阿瑾火热的温度,和那混杂了酒味的野花香气,独孤白红了脸:“见…见过了”
戒义看她的模样,有点摸不着头脑,叹了口气自语道:“还是追来了啊。”
独孤白试图岔开话题:“那二人午正自会来寻戒义师傅,晚辈。。先行告退。”
那慌乱的模样倒引了老和尚发笑,心中不由将独孤白的印象又提高了几分。
这女娃倒像极了她师尊。
有些事他本不想说,如今看来却不得不说。
他叫住了独孤白:“施主莫急,可否听老僧……讲个故事。”
独孤白驻了脚,回身看他:“如果是晚辈师尊的事情……便不必了。”
还是那句话,她师尊的事情,该由师尊自己说才是,若有旁人擅自做主,她自是不喜。
戒义似乎知她所想:“恐怕泠月…你师尊她……没办法亲自同你说了。”
老和尚的话,让独孤白愣了。她听出那话中深意,身子一颤:“你。。你说甚么!”
她希望这和尚在开玩笑,又或者事情并非她所想的那般,那她大可愤怒,然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,将那番话抛诸脑后。
若事情真如她所料……
这世界夺了她原本的家,又夺了她在新的家生活的权利,如今又来夺她的师尊么?
老和尚的话很冷:“老僧知你不好受,可你师尊,恐怕是凶多吉少。”
那四字如同一柄刀,狠狠在她心口剜了一下。
凶多吉少!凶、多、吉、少!
一刀,两刀,三刀,千万刀!
脑里空空荡荡,独孤白呆若木鸡,什么也没做,就只是杵在那。
“……”她歪头看向戒义,梗着喉,音色阴沉:“老和尚,你再说一遍。”
“你冷静些,听老僧……”
“我教你再说一遍!秃驴,你听见否!”独孤白红着眼吼道:“你说我师尊!她怎么了!”
“我不相信。。师尊。。师尊她怎么能!天门派一个人都不能少的。。”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成了啜泣:“明明说好…会接我回去……”
记忆里明媚的笑,那一句“阿白,我会来接你的,等我好吗。”此刻给她的心头再添了道口子。
一向笑得那般自然的师尊,若非情势所迫,又怎会露出那样难看的笑……
自己只念着自己的委屈,却未曾仔细回忆过师尊的神情,以至于未能觉察那牵强的笑,藏了多少深意。
“师尊她…是为我而死,对否?”她强忍泪水,却止不住分毫。
“是……寒鸦门的人要她把你交出去,她也是为此才把你送出山门,还转而去寻碧血宗的宗主,她就是在那儿遇害的。”老和尚太息:“枉泠月真心待她,那血灵老祖,当真是狼心狗肺!”
“果然,师父她…”独孤白更加自责:“若不是我,师父本不必至此的……寒鸦门,碧血宗,我何德何能,承四大宗门其二之厚爱?他们偌大一个宗门,还缺我一个炉鼎不成!”
“孩子,此事罪不在你,全是四大宗门之过。”戒义走上前去,手搭独孤白的肩,说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,随老僧来罢。”
二人移步到佛堂角落的密室,此处有一方桌,竹椅二三,桌上一长宁灯。
这长宁灯多是鲛人的蜕所制,只一小块便可燃上半载,其火焰很是稳定,呈蓝色,并不很亮,照明却也足够。
不过这灯可并非凡人用的,仅修者可使,凡人连点都点不着。
二人入座,戒义率先开了口:“孩子,你可知,早先的四大宗门是哪四家?”
“早先?四大宗门不一直是那四个?”独孤白说这话时还有点咬着牙,毕竟那里面有可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!
“老僧这故事讲完,恐怕你对那四大宗的仇恨会更甚”戒义和尚摇了摇头道:“然老僧却不得不说,这也是故人之托。”
“故事要从你的师祖说起。”
老和尚的声音仿佛很远很远,伴着那声音,悠远的记忆向她走来。
师祖的名字是顾红鸾,乃天门派掌门,顾怜月生母。
同时,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魔教血月教的教主夫人。
那段不伦之恋之初,二人并不知晓彼此身份,同是下山探寻秘境罢了,那秘境甚是凶险,二人互相救过对方一命,由此情根深种。
二人从秘境出来,未过一年便成了对鸳鸯仙侣,却不想没多久,二人身份同时败露,这对仙侣成了全修界的大笑话。
一个是正道领袖,九百余岁便是渡劫中期的天才,天门派掌门顾红鸾。
一个乃魔君之首,仅八百岁便是渡劫后期的妖孽,血月教教主钟香玉。
当真笑话。
修真界是不忌男女的,两情相悦便可结为道侣,正魔两道也可结侣,毕竟不是所有魔修都是十恶不赦,也并非所有道修都是一心向善。
可这二人是正魔两道的领头人,那便不同了。
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下,正魔大战一触即发,而导火索便是那魔君钟香玉,她竟将顾红鸾掳了去!
她钟香玉是绝无敌手,那又如何?在正道子弟,魔道叛军围攻之下,终是不敌,拼死将顾红鸾送出,最终命陨当场。
这顾红鸾也并无好下场,自回了天门派不久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被掳一事本错不在她,可命运弄人,她竟怀了魔君的子嗣!早听闻血月教的女女双修之法可致使修士怀子,如今却在这正道领袖身上应验!
更可笑的是,把这件事捅出去并闹大的,乃是她闺中蜜友,碧血宗宗主,安青幽!
而碧血宗联合其他四大宗,共同打压天门派,还逼顾红鸾交出魔君余孽。
天门派上下一心,抗争到底,最终整个门派付之一炬,仅存下来的这支还是碧血宗怜悯她们而留。
而魔君“余孽”顾泠月,既不是天生魔种,亦未能继承其生母的天赋,便被随意地发配给了碧血宗,任她们处置。
因为是水属天灵根,便被那时的宗主安青幽当做自己未来亲传弟子的童养媳带大,并教她发了不得伤害四大宗之人的心魔誓言。
那亲传弟子便是如今的血灵老祖,安知玉。
可这狼心狗肺之人,枉费顾泠月真心待她,如今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,碧血宗当真是一脉相承的恶毒!
“故事讲完了,孩子,这些都是你师尊教我讲给你的,但她不想你一心复仇,而延误了仙缘。”老和尚慈眉善目,一心开导她:“她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,那被四大宗瞒了许多年的史实。”
独孤白拍案而起,红着眼急道:“可师尊发了心魔誓言,我没有!甚么四大宗门,我师祖做错甚么,师父做错甚么,天门派又做错甚么!是不是我们就欠了正道,活该被她们骑!”
她的声音都喊哑了,却还是扯着喉咙,一双眸子里像是有火在烧:“师父她做了一辈子炉鼎,现在轮到我了,老和尚你劝我放下!”
“该放下的从来不是我,也不是我们……”她哽咽着摔在桌上,已然泣不成声:“是你们,不肯放过我们啊……”
“你们都是一伙的,我不要你们可怜!抓了我去啊。。拿出当年的手段。。直接抓走我。。做甚么要杀我师傅。。”
她抬起头看着老和尚,也不哭了,反倒是吃吃地笑:“师父是我的天,现在天塌了,我当如何?老和尚,我当如何啊?呵呵哈哈哈哈……”
眼见这孩子已然承受不了这打击,戒义和尚赶忙上前点了她穴道,独孤白身子一软,趴在桌上,睡了过去。
“这便是你想看到的么…不愧是‘那个人’的女儿,果真狠绝。”老和尚捻着佛珠,转身对着一团浓墨一般的黑暗低语。
黑暗中传出一声冷哼:“这可不用你管,不管是当年还是如今,我们碧血宗都是在保护她们。你若再多嘴,小心我把你们这的所有人,嘴巴都给扯烂!”
老和尚闷哼一声,口溢鲜血,强行压下不适后拂袖而去。
黑影从角落里走出,隐约见出是个女子模样。
她把手轻抚在独孤白背上:“唉,当年的事,连累了天门派几千年,碧血宗,终归还是做得不够好么?”
她不知这样的事何时能结束,她能做的便只有完成这盘棋,这盘下了几千年的棋。


第四章 酒

独孤白醒时,密室中安静如初。
长宁灯兀自燃着,幽蓝的光映在独孤白身上,令她打了个冷战。
如今,师尊不在了,再没人亲昵的唤她阿白,也再没人护着她。
大师姐性子淡泊,照顾不好师妹的,她该挑起大梁才是。
不能再当爱哭鬼了……
“师父,徒儿…再哭最后一次可好?”独孤白哽住,泪珠似断线的木鹞,在空中失了踪影。
此处昏暗,四下无人,便是躲上一阵亦无人知晓罢?
那便躲上片刻。
她会披上坚甲,只消给她些时日,让她这伤蜕了去。
师尊说,人可像鸟儿,受了多大委屈也不怕,往一处静室一缩,待上些时日便可当作无事发生。
师尊称此为蜕。蜕者,鸟换羽。新羽光鲜亮丽,旁人便见不得旧伤了。
却不知师尊在碧血宗时,可有一静室予她?如今长眠地下,可有安宁予她?
依最恶的揣测,师父的肉身会被制成傀儡,供那些人玩乐。
她听闻魔道妖人有三大邪法,其一便是尸傀儡。可生这么大,从未见魔道之人滥杀无辜、做伤天害理之事;反倒是正道之人无恶不作、行杀人越货的勾当。
是正道害她家破人亡,还逼死她师尊。这仇恨深埋心中,是如何也拔除不去的。
师尊的意思她明白,这偌大一修真界,正道修士何止千万,又岂是她一人能动的?便是当年那修为举世无双的魔头也陨落了,况乎她一筑基期的蝼蚁?
复仇之事,不可操之过急。
想着想着,她止了泪,用灵力化水洗去泪痕,出了静室。
她还会走,沿着师父的路。
可师父发了心魔誓,她却不曾。总有一日,她要让这四大宗门,血债血偿!
甫一从佛堂中走出,强烈的光让独孤白眯了眼来,如此看来她该是于密室待了许久。
寺门前似有人争吵,这清泉寺还算有些威名,却不知是何人欲扰佛门清净?
“你既知老僧法号,当明了老僧既已戒义,同这江湖便再无瓜葛了。”寺门前,戒义和尚对一仙风道骨的老头说道。
那老头儿闻言,气得跳脚:“这话你说过不下百遍,既如此,当初为何要来?还顺我两坛‘醉忘相思’,老秃驴,你这酒肉和尚躲在这乡野之地,倒是自在得很!”
“老僧同你,说不清楚。”
独孤白来时,正听见那老头儿吼道:“那便打个清楚!今儿你不动手,我便把你这破寺拆咯!”
她见那人正是早些时候见过的酒老儿,便刻意摆出一副江湖大侠的模样:“老头儿,佛门之地,毋要扰了清静!”
“小娃子来此作甚?”老头愣在当场。
“哼,醉月宗的能来,我天门派来不得?”她自知若此人真有歹心,早先便可将她掳了去,然那口恶气她不吐不快,嘴下便是有些不饶人。
“你…都知道了?”那酒老儿觉察出话里带刺,便对一旁的戒义和尚大喝:“好你个秃驴!怎管不住那嘴?你一时贪嘴便罢,这告密可不能饶你,你便纳命过来!”
说罢仰天大喝:“醉来豪气贯牛斗!”
那边戒义和尚很是恼火,却似乎顾忌什么未能出手,只在一旁喝骂:“齐老儿你疯了!”
兀地,那天变了色,只见老头儿身上衣袍猎猎作响,有无限酒汽自其头顶蒸腾而起,那朗朗乾坤被酒汽搅混,奇异的扭作一团。
而后那酒汽尽数聚拢,化为七柄淡色巨剑,直奔戒义和尚而去。
沿途风雷之声大作,惊得路人无限惶恐,独孤白也作势欲走。
却是被戒义和尚一把捉了回来。
这个距离这娃子定被误伤,也不知那齐老儿作何想得,如今已然顾不上暴露之忧。
他双掌一拍,低喝一声:“菩提无树,灵台非台!”
霎时间梵音漫天,隐约还有悠远的钟声撞响,金光大作间偌大一金钟罩于头顶,将那酒汽巨剑尽数拦下。
这两位大能的动作,当真宏伟壮观,怕是方圆百里都能见得。
见老头还欲动手,戒义和尚忙喝道:“你酒吃多了,人傻了不是?若再来两下,全修界的人都知道了!”
那老头儿闻言,脸色倏地一变,道:“糟!我来之前她们便下了寻龙咒,如今恐怕为时已晚!”
戒义和尚面色更差:“寻龙咒…?这帮人当真不要那面皮!真让正道蒙羞!”
想了想,一甩袖道:“罢,你我就拼上性命给小辈保驾护航又如何,当年的事,也确是欠天门派一个交代。”
那老头涨红了脸,啐了一口:“你当老夫是那贪生怕死之辈!怕得是这娃儿到时走不得!”
“不必担心,自有人来接她。”戒义和尚道:“若非如此,老僧早同你拼个头破血流。”
这节骨眼上犯浑,他有些怀疑面前这人了。
不过凭他和泠月的交情,又怎会……
他倒希望是自己多想,不然这一夜怕是凶多吉少。
二人乃是使了传音入密之法,独孤白自是听之不见,见老头儿身后的阿瑾还冲自己笑,便也回了她一个笑容。
那黑姑娘笑得更欢了,倒让独孤白有些羞,她的模样有那么好笑吗?
却见阿瑾跑来,扑上她的身,将下巴戳进她肩窝,引得她害羞都顾不上,咯咯直笑。
独孤白感觉头教人摸了摸,那暖意透过发丝浸入她脑海里,勾动她过往的记忆……
“乖徒儿…不哭不哭。”阿瑾的声音甜甜的,像是街市上卖得冰糖葫芦。
“……”可那内容诡异得紧,让独孤白心动不来。
“啊哈哈,我平时就这么哄乖徒儿的。”那边的老头儿干笑了二三声。
这孩子的智力到底停留在几岁……
老头似乎看出她的疑惑,对她使了传音入密:“我乖徒儿是个武痴,虽然才二十岁便踏入元婴期,但一心修行,乃至于心智倒退,娃娃莫要在意,她并无恶念。”
她自然懂得阿瑾的善意,只是心中不由暗自思忖,这孩子以前是否受过甚么苦才变成这副模样。
想到这,对待阿瑾的动作更温柔了些,她伸手反拥住阿瑾,把头枕在那瘦削但孔武有力的肩上。
阿瑾明显颤了一下,手里的力气更重了几分,似是要将独孤白紧紧箍住。
彼此贴合,两颗心的距离愈加接近,独孤白甚至可以感受到阿瑾火热的心脉,那好似一团火,可以将她整个点燃。
馥郁的酒香和野花香气,让刚经历剧痛的独孤白心安了些。
“现在是午正么?”独孤白觉得天色不太对。
“已经申初了,再一个时辰便要吃酒了。”阿瑾闷声说道。
大抵是午正未寻见她,以为是落跑了罢,独孤白不常见这般孩子气的人,不禁哑然失笑:“记得记得,倒是阿瑾,怎地眼里只有那酒?”
阿瑾闻言扬首,轻轻与她拉开些距离,直勾勾盯着她:“我眼里还有阿白。”
独孤白被此举招惹,霎时红了脸,也不敢瞧阿瑾,只盯住脚尖嗫喏着:“你。。莫要寻我开心,此话不可乱讲。。。”
“没有乱讲,我心悦阿白。”阿瑾笑着上前,张臂欲拥了独孤白去。
独孤白赶忙推开她:“胡闹!我。。这情爱之事,阿瑾你还不懂得,心悦二字不是对谁都可说的!”
“那对谁才可说?”阿瑾歪着头,很是疑惑。
“要对自己珍视的,对自己好的人说才是……”独孤白越解释声音越小。
“可我珍视阿白,阿白请我吃酒,便是对我好!”阿瑾说得头头是道,末了又重复了遍:“我心悦阿瑾!”
说罢还硬是上前,在她唇上啄了一口,罢了还摇摇头:“这胭脂,不腻。”
“阿白,同我行鱼水之欢,一同颠鸾倒凤如何?”她冲独孤白勾了勾手。
独孤白觉得自己今日会命陨在此地。
羞愤而死。
“无耻老贼!阿瑾这话是不是为你所教教!”她转头对老头儿喝骂。
所谓子不教父之过,修真界师父如父如母,这老儿该是个教养有失之罪!
“这…今日午正时分未见到你,无事可做便去听了两场戏。”
“听得甚么?”独孤白追问。
老头儿挠了挠头:“《桃花扇》和《西厢记》。”
“……”独孤白笑问戒义和尚:“戒义师傅,可否夺了这老贼命根?”
“自是可以。”老和尚慈眉善目:“破戒当惩,老僧便将他心头肉夺了去。”
说罢,手腕一翻,多了个酒囊于手中。
“这里还有两坛好酒,便予了姑娘。”老和尚从那囊中取出两坛酒来,此物竟是个收纳乾坤的法器!
“多谢戒义师傅。”独孤白走来行了一礼,将那两坛酒收了去。
她如今是没脸见阿瑾的,那孩子歪曲了“心悦”这二字的含义,毫不自知的散着媚气,未经人事的她可招架不住。
不过她也是不自知,即便紫金香遮得住气息,却掩不去姿容,二位老祖把持得住,阿瑾这纯真孩童却是如何也无法自持的,未做出甚么极为出格之事已属意外了。
水灵根和天生媚骨,可不单单是个顶尖炉鼎那般简单。
她如今已满十六,那媚意同小时候可是天差地别,若真回了修界,还不知闹出怎样的乱子。
那边的阿瑾虽然被晾在一旁,却也没恼,只眨着眼对独孤白口角流涎。
她师父平时不舍得喝的好酒,一会儿便要进了她的腹中,光是想想便忍不住垂涎三尺。
受不了她的眼神,独孤白取出一坛给她:“好了别馋了,你先喝一坛罢。”
谁知阿瑾却晃了晃头:“酉时,还未到。”
这孩子倒真纯良,明明想要得紧,却还是守着约,如何也不肯提早喝上一口。
阿瑾甚么都好,只是这头脑有些不灵光。那酒老儿倒是收个好徒儿,若她师尊当年收的不是她便好了。
那师尊是否可以逃过一劫?
尽管戒义老师傅说了,那不是她的罪过,凭师尊的为人,也断不会弃她而去。可于情于理,都是她的不好,她欠师尊,欠天门派数不清的情谊。
她过不去这道坎。
这压了她心境十载的小山,如今成了大山。
大到只一想起,胸口便会一阵悸痛。
“晚辈寻些事做,二位前辈,失陪。”独孤白想做点甚么,让自己能把师父的事情稍微放下些。
若一直挂念,怕是还没等到大仇得报,她便先被自己折磨死了。
和两位老者分别后,阿瑾依旧尾随着她行进。
独孤白有些不耐:“你跟着我作甚?”
阿瑾拍拍胸脯:“师父说了,今晚会有人来,阿瑾是来保护阿白的!”
那不大的身躯里确是藏着很大的力量,可她独孤白不需要人来保护。
不值得。
她回过身,手搭在阿瑾的肩:“阿瑾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,我们不熟,没必要为不熟的人牺牲那么多。”
利己才是修界的法。
本该是这样的。
可被拥入怀中时,那炽热的温度确实让人贪恋不已。
见过太阳之人,便难耐黑暗。
阿瑾是朝阳,那纯净的温暖直照进她心口,她怎舍得拒绝。
是啊,利己是修界的法,便让她再多利用阿瑾一下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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